想像這樣一個夏天:小鎮,五○年代,一切彷彿從老電影裡原封不動搬了出來。這樣一個夏天,完全不若愛爾蘭慣有的季節,少了鑑賞家才能嘗出的微妙滋味,也沒有水彩般細緻的霏雨微雲。
這樣一個夏天,張狂放肆炎熱,天空有如純淨的絹藍。這樣一個夏天,味道在你舌尖漾開,嘴裡的青草,新冒的汗水,樹屋裡調過的紅檸檬汁和滴著奶油的馬利餅。這樣一個夏天,聲音縈繞耳畔,鳥鳴蟲嘶,樹葉婆娑,足球彈跳,還有跳繩答數:一!二!三!這樣一個夏天綿延無盡,總是從威琵先生的悠揚音符和好友的敲門聲開始,到天色昏暗,母親的身影在門邊呼喚,聲音穿過飛翔幽暗林間的成群蝙蝠而來才告結束。這樣一個夏天,無比燦爛。
想像山丘上一小群樓房,錯落有致,離都柏林只有幾哩之遙。農夫依然在小徑兩旁牧養牛群,夜裡四周只有鄰近山丘的點點微光。小鎮後方是購物中心和美麗小公園的預定地,兩公里見方的森林幽幽生長了不知多少世紀。
往前走去,一道薄薄的泥磚牆將森林阻絕在社區之外,三個孩子爭先恐後奔到牆邊,他們的身軀瘦小結實,體態流線自然,有如輕巧的飛行器。只見他們腳踩洞裡,膝蓋頂牆,雙腿一蹬就翻過去了。森林裡陽光點點,低語處處,幻影重重,百萬個細微聲響累積成一個林子的靜默──無法辨別的窸窣騷動此起彼落。空寂中蘊藏了無窮的隱密生物,在雙眼不及的地方竊竊鑽動。
夏天是這些孩子的。他們熟知這片森林,有如自己擦傷的膝蓋。孩子在林中空地就算蒙眼也不會迷途,一步都不會走岔。這裡是他們的地盤,他們狂放不羈,君臨天下,猶如年幼的野獸。孩子在林間攀爬行走,在樹洞裡玩捉迷藏,在漫漫的夏日,在夜裡的夢鄉。
他們跑進傳說,跑進父母未曾聽聞的深夜故事和惡夢裡。小徑荒蕪,光靠一人難以分辨,三個孩子飛奔越過坍塌的石牆,將鞋帶和父母的呼喚拋在腦後,如彗星的尾巴。是誰雙手撫弄柳枝在河岸等待?是誰的笑聲從高高的枝幹上傳來?是誰的臉龐在你視線角落的矮樹叢裡,映著光和葉影,轉眼就消失不見?
三個孩子不會變老,這個夏天,所有夏天。這八月不會逼他們面對成人世界的複雜,擠出所有潛藏的勇氣和力量,要他們老成憂傷,為生活所困。這夏天另有所求。
***
我是警探,我要提醒各位牢記這一點。幹我們這一行的,說到底就是追求真相,但我們和真相的關係就好比支離破碎的玻璃,裂痕處處,折射出千百種影像,讓人迷惑。窮究真相是警探的終極任務,也是我們一舉一動的最後目的。我們費盡苦心縝密設計,說謊隱瞞,使出各式各樣的欺騙手段,就為了觸及真相。
這就是我的工作,幹久了自然會明白先後緩急,知道任務的要求,否則絕對做不久。故事開始之前,我想說的就兩件事:我追求真相,我說謊騙人。
下面就是我在檔案裡讀到的,在我成為警探的隔天。後頭我還會不斷講到這個故事,只是方式不同。聽起來也許很可憐,但這是我自己的問題:全世界就只有這一個故事,除了我之外沒有其他人能講它。
一九八四年八月十四日週二下午,家住都柏林近郊納克拿里小鎮的三名十二歲孩童潔咪、亞當和彼得在住家附近的馬路上嬉戲。當天晴朗炎熱,許多鎮民在院子裡做事,三名孩童騎單車、盪輪胎鞦韆、在馬路盡頭的矮牆上走平衡木,目擊證人分別在不同時間看到他們三人。
納克拿里鎮當時開發得很零星,附近一大片森林,和鎮上只隔著一道五呎高的矮牆。下午三點左右,三名孩童將單車留在彼得家前院,彼得的母親薩維奇太太正在院子裡晾衣服,他們告訴她要到森林裡玩。三名孩童常到森林去,對森林瞭若指掌,因此薩維奇太太並不擔心他們走失。彼得戴了手錶,薩維奇太太要兒子六點半之前回家吃點心。
當天傍晚六點四十五分,彼得仍未返家,薩維奇太太打電話給另外兩名孩童的母親,認為兒子可能在他朋友家。兩名孩童也沒有回家。彼得平時很聽話,家長心想三名孩童可能玩過頭了。六點五十五分,薩維奇太太沿著馬路繞了森林一圈,並稍微走進林子裡喊兒子和他同伴,但沒人回應,她也沒聽到或看到任何跡象顯示森林裡有人。八點二十五分,天色漸漸變暗,三名孩童的家長非常憂慮,擔心他們可能走失了。潔咪的單親母親羅文女士家裡有電話,便報警處理。
森林尋人行動開始,有人推斷三名孩童可能逃家了,因為羅文女士決定送潔咪到都柏林唸寄宿學校,只有週末才會回納克拿里。潔咪預定兩週之後離開,她和亞當、彼得對於即將到來的分別都很不安。然而,初步檢視孩童房間顯示三人的衣服、金錢和個人物品都沒有短少。潔咪的俄羅斯娃娃撲滿裡有五點八五英鎊,也沒有動過的痕跡。
十點二十分,一名手拿火炬的員警在森林中央的密林區發現亞當。亞當靠著大橡樹,雙手放在背後,手掌緊貼橡樹,指甲深深掐進樹幹,斷在樹皮裡。
他顯然已經在樹下待了一段時間,但搜尋人員之前喊他名字,他卻沒有回應。羅伯被人送往醫院,警方出動警犬追蹤另外兩名孩童,一直追到距離亞當被發現地點的不遠處,警犬開始不知所措,氣味線索也就此中斷。
我被人發現的時候,身穿藍色牛仔短褲、白棉T恤、白色棉襪和白色綁鞋帶運動鞋。鞋襪都沾滿血跡,但襪子比較不明顯,量也較少。血跡分布分析顯示鮮血從內向外滲出鞋面,卻由外往內浸入棉襪,表示運動鞋曾經脫掉,鮮血先滲進鞋裡,之後血液開始凝固,鞋子才穿回腳上,因而讓血沾上襪子。T恤有四道平行抓痕,長度在三到五英寸之間,從左肩鎖骨中央斜劃到右後背的肋骨處。
我大致安然無恙,只有雙腳的小腿肚輕微擦傷,指甲撕裂(經診斷和橡樹木痕吻合)和膝蓋嚴重磨傷,後來留下疤痕。警方不確定擦傷地點是森林,因為在馬路上玩的女孩(愛汀,五歲)說她看到我翻牆時摔跤了,膝蓋跌在地上。不過,愛汀的證詞反反覆覆,因此不被採信。此外,我還出現類緊張性精神症的徵狀:連續三十六小時缺乏自主反應,之後又有兩週不言不語。等我恢復正常能開口說話了,卻又完全想不起當天的經歷,不曉得從下午出門到被送往醫院檢查這段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。
八月十四日當天,尋人行動持續了一整夜。之後數週,搜救義工分組在附近的原野、農地和山丘做地毯式搜索,就連洞穴溝渠也不放過,潛水夫在流經森林的河裡尋找,但都毫無所獲。雖然警方多次呼籲,媒體也大幅報導,請求民眾提供線索,卻沒追出任何蛛絲馬跡,潔咪和彼得就此下落不明。
你們或許有人會猜我幹警探是為了當英雄,想要破解童年的謎團。你們錯了。我升任警探那一天,就已經翻出檔案看過了。組裡只剩我一個人,只剩我桌上一盞燈,遺忘的名字像蝙蝠在我腦海中迴盪,手寫的證詞褪色變淡,證人表示潔咪曾經踢她母親,因為她不想去寄宿學校,另外兩名「長相兇惡」的少年經常傍晚在森林四周遊蕩,彼得的母親顴骨有過瘀青……我只看了一遍,就沒再讀過了。
- Apr 17 Fri 2009 11:2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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